2013年1月4日 星期五

強 by 柏菲思

h-game  林清華  柯佳嬿

        一      

  連按幾下筆頂的按鈕,東西隨筆尖的幼管道順暢地滑出筆身,露出尖銳而黝黑的鉛芯。童映心用她那雙茫茫然的眼睛注視鉛芯的尖端,握著拳,把手從長衫袖中緩緩伸出來,露出雪白的手腕。童映心圓潤的眸子裡反映著手臂上那條清晰顯現的動脈,手腕在螢光燈的反射下如一輪明月散發神秘的潔白光芒。她徐徐舉起那隻拿鉛芯筆的手,把尖峰對準動脈,輕輕用筆芯割下去,感到一點點痕癢。然而,她年青的皮膚像彈床似的,很快周邊的皮膚就埋沒了剛才筆芯留下的痕跡,自動填補了空隙。她吸一口氣,再次嘗試,心裡告訴自己要鼓起勇氣,今次再用大力一點……可是,當筆尖離開皮膚的瞬間,情況和剛剛沒分別,痕跡消失匿跡,手腕依然是光滑幼嫩。

  童映心嘆一口氣,擡起頭,延伸於眼前的是寧靜的上課環境。身邊的同班同學都各自忙碌,根本沒人發現童映心的舉止不慎。授課的老師亦是同樣,全神貫注地拿著課本在黑闆上抄寫著文句,沒餘暇理會班中學生坐在那兒,真正在幹些什麼「不法勾當」。童映心在桌下伸展了屈膝已久的腿,張望四周,發覺坐在那個女的後面的李文英在偷偷玩手機,再瞥一眼課室後方的謝玲玲,她也一手握住手機,另一隻手放在桌面上拿原子筆寫筆記,佯裝出專心上課的模樣,免得老師懷疑。感覺被孤立在一邊的童映心,納悶地倚著椅背,繼續按著筆頂按鈕,不知不覺間鉛芯已延伸至針筒般的長度。然後,當她用手一碰,鉛芯就粉碎斷裂,脆弱地散落一桌。

  滋滋——滋滋——

  忽然,童映心渾身一顫,她摸住裙袋發覺裡面的手機正和椅子互相接觸,發出滋滋的震動聲響。她趕緊從袋中拿出手機,瞄看來電顯示,發覺是李文英給她寄來了短訊。她連忙打開,裡面簡潔地寫著顯然是討論到中途的話題:「那個林柏虹真討厭,昨天放學我才看見她『熱心』地問老師功課,真愛拍馬屁。」

  童映心偷笑出來,準備回覆短訊的時候,又收到另一通來自謝玲玲的。她又打開來看:「林柏虹是豬,醜死人了。」

  童映心掩住嘴巴,像是舞台劇中的演員表演給誰人看,露出誇張扭曲的笑容。她轉過身,望向後方的謝玲玲,她倆四目交接,對換了嘲諷的微笑。然後童映心垂頭,默默按鈕,畫面上顯示她寫的內容:「辛苦了,要你坐在豬的後面。」她語中帶笑地發信,收件人是李文英。

  不久,李文英回信:「真的耶,她很臭啊,你來給我換位子!」

  看畢,童映心一擡頭,和左斜前方的李文英對上眼,裝作若無其事地又移開了視線……皆因老師正在找學生答問題,全班同學馬上表現得十分冷靜、專注。當她們都成功避過老師的挑選後,三人暫時收斂了,伏於筆記簿上飾演專心解題的樣子。過一會兒,老師把專注力集中在解釋學生的答題之上,童映心悶聲不響地托著腮幫子,又把玩著鉛芯筆,鉛芯隨著每一下按鈕,一步步步向外界……或許它待在筆身已久,一直期待著外出的這一刻,然而卻不知道這將會是它生命的中結。鉛芯延伸到一定的長度,童映心伸手想把它折斷,它卻比她行動得更快,逕自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從筆口飛脫出來。

  童映心有點不忿氣,她放下鉛芯筆,睥睨在課室左前方第一行第一個位子,倚著窗邊背向陽光而安坐的林柏虹,她不停用筆在筆記簿記錄老師黑闆上寫的東西。她發育後豐滿的胸脯擱在桌沿,肥大的上臂像香腸一般擠滿著衫袖,鼻樑架一副黑框眼鏡,裝出乖小孩的模樣想大人疼愛,真噁心。

  童映心拿出手機,不屑地彈著舌頭,然後在短訊欄輸入了什麼,發送給李文英。本來稍微把精神放回課堂的李文英,突然收到短訊,又把課本放到邊上去,拿出手機。當她看完短訊內容後,立即瞄看童映心的方向,但笑不語。接著李文英開始執行任務,她把筆袋裡的所有替換用的鉛芯放到一張攤開的紙巾上,然後把鉛芯折斷成許多碎片,包裹起來。在老師沒看這方的時候,李文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包裹著的鉛芯碎一併倒在前面林柏虹的頭頂。鉛芯碎像黑色的雨絲一樣,紛落在林柏虹黑色的長髮上。

  一聲巨響!林柏虹嚇得整個人彈簧似地站起來,左顧右盼,急忙想認清剛才落到自己頭上的是什麼東西。當她意識到那些隻是鉛芯碎,她呼一口氣,輕輕用手拍打身上剩餘的碎塊,然後一擡頭。——全班的人,包括老師都用驚訝的神情望她,她尷尬得耳根也紅了。

  「你在做什麼,現在可是在上課。」老師冷若冰霜地問林柏虹,看來他根本沒看見李文英下手的精彩一幕。

  「對不起……」林柏虹用她那低沈得像男人的聲線說,然後坐下來。

  班上頓時爆發了笑聲和議論聲,而始作俑者的李文英和童映心則強忍著笑意,忍俊不禁。

  坐回椅子的林柏虹默不作聲,兩手下垂,失去了上課的心機。在陽光底下,她的身影像窗外的餘暉一般落寞。

 

 

    二

 

 

belles

  林柏虹那殘舊的背包沉甸甸地掛在她的肩膀上,童映心一行人放學後跟蹤在她身後,好奇乖乖女放學後會去哪兒,是一項不錯的消閒活動。林柏虹大概也察覺到身後一直騷動不停的三人,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一直向前走。一路上被身後的三人結隊嘲笑她的身材,令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林柏虹拐彎,不停在繞圈子,生怕被後方的三人纏上似地,努力想擺脫她們。她們卻與之反動,絕不讓林柏虹逃離她們的眼皮之下,把她逼到牆角方休止。終於,林柏虹到達了目的地,一所平平無奇的補習社,剛巧謝玲玲也有上這補習社,這就是林柏虹一直想擺脫她們的原因吧。於是李文英不斷唆使謝玲玲進去作弄林柏虹,正當童映心拚命動腦筋,要想出什麼點子時,對面馬路,一個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童映心愣住了,頃刻間,所有的思緒停頓。她回過神來,另外兩人仍在補習社外拉拉扯扯的,童映心急忙開腔說。「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

  「呃?你不是說今天不想回家嗎?」李文英失落地說,顯然她是因為覺得沒戲了而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旁邊的謝玲玲一下子失卻了說話的能力,她呆然凝視童映心焦急的樣子,不發一言。

  「我現在才想起來,有十分重要的事一定要做。你們給我好好跟蹤林柏虹,明天匯報給我聽好了。掰掰。」

  不理張口欲言的李文英,童映心二話不說地跑過綠燈訊號的馬路,衝向對面的街道。謝玲玲和李文英交換了不可思議的眼神,無以為言。看見童映心的身姿消失,李文英才從愕然中解放過來,擺出不滿的姿勢說。「她真以為我們是手下,任她魚肉呀?」

  「她一向愛命令人。」謝玲玲木無表情地說,但她內心卻因為不用進入補習社做卧底而感到鬆一口氣。

  「那現在怎麼辦?」李文英盤起臂膀。

  「反正補習社什麼的,太沒趣了,回家吧。」

  李文英聽從謝玲玲的建議,向童映心離去的方向留下一個憤恨的眼神,然後背身離開。

 

  童映心跑向對面街道,那家在放工時間塞滿人的投注站,內外都瀰漫著混濁不堪的空氣,實在不是童映心這種年紀的人該待的地方。她躡手躡腳地步前,被投注站門前的警備人員緊盯著。於是,她再走前幾步,稍為遠離出入口,才停步在投注站的落地玻璃窗前,張望站內的情況。早過了年輕氣盛時期的大人擠在同一空間,視線落在同一電視螢光幕上,他們都在看今晚舉行的賽事陪率。吵鬧的電台廣播聲迴響在童映心的耳畔,像纏人的蒼蠅煩人。童映心心煩氣盛地引頸細看,想速戰速決,盡快離開此地。在她身後,許多年事已高的人蹲在路旁,手執馬報,抽香煙,弄得過街的途人掩鼻而行。

  經過多番努力,終於被童映心看到了,在投注站內神色枯槁的人群當中,那男人正用她熟悉的站姿待著——佝僂著背,面色蒼白,仰望著高掛於牆身的螢光幕。他那鋼絲似的短髮豎在頭顱上,消瘦的身形令人望而恐懼,怕他快要昏過去。而且血色也不太好,好像好幾天沒吃過飯一樣。

  意料之外的是,童映心明明比世間上任何人也更了解那男人的一舉一動,但當她要尋找他時,卻發覺他已融合在賭徒之中,匿藏了氣息,像是從來沒存在過一般。

  在童映心確認那男人在投注站裡之後,她立即逃之夭夭,乘上剛好到站的電車,登上二樓。她倚窗而站,遙望投注站,和那男人逐漸拉開了距離。

 

 

    三

 

 

  夜色已深,童映心急匆匆地用鑰匙打開家門,衝進空無一人的房間。沈積已久的死空氣吸入肺部,有點令人窒息。然而,她並沒有先打開窗戶令空氣流通,猶如壁虎般迅即閃進睡房內,在抽屜拿出手機的充電器、隨身攜帶的遊戲機、MP3機。脫去校服,換上乾淨的便服、鞋襪,重新梳理了馬尾。然後在冰箱拿出凍飲和食物放到背包去,不花五分鐘,再次越門而出。

 

  電腦螢光幕於黑暗的房間內發出幽幽的光芒,把facebook內的朋友近況都檢視過幾趟了,知道李文英又換了男朋友,謝玲玲原來在新年和家人去了歐洲旅行。又去看名人微博,得知時日的花邊新聞,藝人A和藝人B竟然被發現在同一寓所裡居住……這種與童映心全無關係的消息,其實她一點興趣也沒有。隻是在二十四小時網吧裡做過功課後,這漫漫長夜,她實在不知如何渡過。四方八面傳來電玩的聲響,以及時下動漫的流行曲,彷彿隻有童映心在網吧內是保持安靜的。她在獨立房間內盡量不發出嘈音,想消除自己存在的蹤跡。想在繁雜的都市內,保留自己的一點空間。

  童映心悶得發慌,面對四面牆壁,她把耳筒插入MP3機,用它塞住耳朵,要將自己和外界的聲音隔絕。她邊聆聽著耳機內重播過無數次的音樂,邊掏手機看來電紀錄,這晚沒任何人緻電給她。她嘗試給李文英一條短訊,但一小時後,她還是沒收到答覆。謝玲玲亦沒有聽她的電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童映心的兩位朋友亦隱藏了形跡。

  童映心抱膝而坐,把頭埋在臂彎之中,靜聽耳筒另一方傳來搖滾樂主唱的厲聲叫喊,心中與之共鳴。她想撕裂似地號啕大哭,臉上卻隻有木偶般的沉默。或許她已經習慣了對世界表示漠然,卻無法制止一顆熱切的心,她想改變,想從這怏怏不樂的現狀中逃離出來。卻發覺自己無能為力,屈身於陋室之中,靜待身體隨時光流逝而腐化。

 

 

    四

 

 

  晨曦之中,房間像鍋中的牛油似地快要溶化,然而那男人卻實實在在地躺在沙發上,正正在剛進家門的童映心眼前。她原地駐足,心想,假若那男人亦可以隨太陽攀升而溶掉那麼多好,煩惱亦可隨之消失。

  童映心不想驚動他,靜悄悄走進睡房,無視昨晚扔在床上的校服,從衣櫃拿出新的一套校服重新穿上,回復了學生身份的她。她梳洗過後,從睡房出來,發覺那男人已從沙發坐起來,用那滿佈青筋的手搔著頭,發出奇怪妙的呻吟聲伸懶腰。童映心愛理不理地瞥他一眼,然後去冰箱拿盒裝牛奶,轉身去穿皮鞋,卻被那男人的眼尾逮到她正想離去,立時用粗魯的嗓子叫住她。

  「丫頭,昨晚去男友家了啊?」那男人對走向家門的童映心,投以一個嘲弄的眼光。

  童映心的手握住門把,本想就此拔腿就跑,卻按捺不住怒氣。甩頭髮,回首,對那男人反唇相譏。「我去朋友家,你別誣蔑我。」

  那男人哼一聲笑出來,然後走到冰箱打開門,童映心知道他想拿啤酒,然而他卻空手而回。童映心惡作劇般一笑,「我怎可能給你買酒,別玩笑了。」

  「臭丫頭……」那男人沒精打采地橫了她一眼。

  「反正你昨晚已經喝了不少,不是嗎?」童映心漠不關心地雙手交疊在胸前,乘勝追擊。「看你的臭臉,又輸了對吧?」

  「你又來咀咒我!」那男人鐵青著臉,像是想勒住童映心的脖子一樣,露出殺人狂的眼神。

  「我說的都是事實。」

  那男人唾沫橫飛地罵叫,「你這是對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兩人怒目相向,童映心故作平靜地,「我老實答你,我是因為不想對著你,所以才一天到晚在外面過夜的。那又如何?我是不喜歡你,也從來沒把你當作我的父親,你根本不配我叫你做爸爸,你根本不是我的爸爸!」

  到最後,童映心還是忍不住哭腔,然而她沒逃避,用直勾勾的眼神瞪著那男人,令他更是火冒三丈。

  「沒錯,我們確實沒有血緣,可是我是你的監護人這點沒錯吧?要怪就怪那臭婆娘給了我權利,看來你牽腸掛肚想念的母親也沒對你多好!」

  童映心逼近那男人的臉孔,怒不可遏地說。「你看著瞧……」

  說罷,童映心轉身重新扭門把,那男人卻鍥而不捨的追究起來。

  「你這是在頂撞父親呀,你真有種啊。可別忘了,你的書簿費也是用我的賭馬錢付的。」

  童映心渾身直打哆嗦,她不敢迴視,怕看見那男人獰笑的表情會崩潰。然而,她卻無法使自己的身體活動起來,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腳掌像是被釘上木樁,無法動彈。她顫抖抖的,卻用精神逼使自己振作,推開家門步向早晨。

  最後,那男人毫不留情地向童映心的背影拋下一句:「別打算逃課,我會知道的。要是你高中也畢不到業,到哪去找工作——」

  家門關閉的同時,隔絕了童映心和那男人的聯繫。

  童映心知道,那男人關心的不是她的前途,言下之意,是要她一輩子給他打工賺賭博用的錢。一想到她可能一生隻為那男人而活,為他負債,為他付出她所有的青春,她就耐不住抱肩發抖。

 

 

     五

 

 

  陽光灑滿校園,公平地分散溫暖給任何人,然而童映心的心深處卻有一片陽光無法照耀的土地。她在那裡冷冰冰地待著,感覺不到絲毫暖和。

  李文英和謝玲玲邊吃飯,邊在呆滯的童映心耳邊熱烈討論,昨晚明星歌唱賽的出場藝人唱得多丟人。

  林柏虹一如以往地和黃麗明在左前方的窗口位置吃午飯,雖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高談闊論,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很和諧,彷彿是處於戰火之中的聖人。童映心啃著從小食店買來的麵包,嘴中乾巴巴的。眼見林柏虹微笑著,從便當裡用筷子夾起一口飯,放到嘴中,蠕動嘴巴。童映心目不轉睛地盯著林柏虹,不知怎地,連咀嚼的動作在童映心眼中也令她怒火攀升。

  童映心站起來,無視李文英和謝玲玲還坐在位上,她獨自上陣。迎著全班同學的目光,走到林柏虹的面前,向她投以冷酷無情的眼神。

  童映心對她冷言冷語,「有朋友仔陪你吃飯,真開心呢。」

  說畢,童映心一手奪去林柏虹手中的便當盒,坐在對面的黃麗明立時緊張兮兮地站起來,和童映心對峙起來。

  「喂,你想幹什麼!」黃麗明怒沖沖地向她吼叫。

  童映心少理礙事的人,對依然呆坐位子上的林柏虹,綻開奸狡的一笑。「你知道我們給你改了個暱稱嗎?」說著,她回首斜睨後方茫無頭緒的李文英和謝玲玲。

  林柏虹呆若木雞地搖搖頭,表示並不知情,黃麗明比她急得多了,她來回巡梭她倆的臉,汗流浹背。這趟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童映心笑逐顏開,「是『豬』呢!聽清楚了嗎?」

  林柏虹面色猝變,噤口不語。童映心得寸進尺地續道,不理班上已靜得連針掉下來也聽得見。

  「長得像豬的人,吃的都是豬食啊。你讀書這麼多,應該知道豬食是最佳的肥料呢!」

  「我……」林柏虹欲言又止。

  話未說完,童映心像棒球員的投球手般,把林柏虹珍而重之的便當扔出大開的窗外,飯汁傾流,落在後花園的草叢中。童映心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想看林柏虹會露出什麼神情?黃麗明衝前,想要給得意忘形的童映心一記耳光,卻在摑下去之前,被當事人的林柏虹阻止了。

  童映心很驚訝,明明心愛的便當被人扔出窗外了,為何林柏虹仍能保持冷靜。不對,可能她是故意不表露情感,免得童映心得逞。於是,童映心依然擺出得勝的態度,直瞪著林柏虹不放。

  可是,無論童映心等多久,林柏虹的眼眶竟然沒有紅起來,潤澤的雙眸沒半點淚光,亦沒變得面紅耳赤。

  林柏虹不以為然地回望童映心,令她不知所措。

  不讓童映心有出言諷刺的機會,林柏虹牽住黃麗明的手走出課室,把童映心留在那裡,像傻子般癡癡地柱立著。

  盛怒當中,童映心懶理班中同學都往她看,她拿起掛在林柏虹桌邊小勾的背包,不顧後果地把它像剛才的便當盒一樣,擲出窗戶。任由背包落在陽光閃爍的草地上,與便當的食物殘渣一併,散落了一地的文具和課本。

 

 

    六

 

 

  斜陽直照,空空如也的課室內所有物品的影子亦被窗外的落日拉長,彷彿比正午的它們強大多倍。然而,它們沒發覺冗長的影子正逐漸暗淡,而這若隱若現的力量,終究是無形的。

  被潑上金黃色的課室內,連續傳出多聲物件碰撞的聲響。李文英和謝玲玲失卻平日的神采,正待在課室後面,用遲疑的眼神凝視童映心的身姿亂舞。童映心在無人勸阻之下,使勁踢著林柏虹坐的椅子。她不理儀態地舉腳踢去,裙子像被風吹動的窗簾般輕薄地飄揚,她誓要在椅背的位置留下污跡。

  「映心……」謝玲玲懷疑不決地上前,生怕自己的舉止會觸怒童映心,令自己遭受和椅子同樣的遭遇。「我差不多要上補習班了。文英她今天約了男友約會,要先走了……」

  童映心髮絲淩亂,捋一下前髮,對在她面前表現畏懼的李文英和謝玲玲沒感到半點歉意,反而覺得她們沒義氣。竟然幫也不幫忙,一心想著逃走。童映心沒作聲,一味盯著躲在謝玲玲身後的李文英看。她們見她一直沒反應,於是擅自認定她默許了。廢話少講,謝玲玲對她一笑,然後拉著李文英離開。

  反正,到最後強者都必須孤單,童映心早已料到。要變得堅強,令人生畏,這是必經的過程。排除弱者,得到霸王的絕對權力,大概不再需要什麼朋友。友情什麼的,不過是絆腳石。想改變,就必須更強大,即使會同時變得更孤獨,也在所不惜。

  童映心走向自己的座位,從背包裡的筆袋中,掏出一把𠝹刀。在夕陽的光芒下,慢慢吐出刀舌的𠝹刀看上去很耀眼,彷彿單用反射光已能使人受傷一樣。童映心手執𠝹刀,來到林柏虹的桌前,蹲下身子,溫柔地用指尖撫過桌面……然後用𠝹刀刺傷桌子的表面,一筆一筆,彷彿要它不得好死似地,童映心在它的皮膚表面刻劃上永不能磨滅的痕跡——「去死」。

  童映心一鬆手,𠝹刀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看著桌面那拭不去的二字,笑崩當場,坐倒在冰冷的地闆。空無一人的課室內,迴響起空洞的笑聲,是從她心坎處傳來的虛空的、狂飆的笑聲。

  這股狂喜像藤蔓攀爬,像那男人粗糙的雙手,沿著童映心光滑的腿上升,纏繞住她的心臟,直至她停止心跳。

 

 

    七

 

 

  深夜巴士在車道上來來回回,通往不同的目的地。對面的車道亮起一片紅潮,動也不動的,人們焦躁地按著車笛,突顯自己的存在感,卻未能得知前方剛有一人遇車禍丟了性命。上帝一瞬就把人類的呼吸奪去,不費餘力。

 

  打開殘破不堪的家門,破爛爛的家裡那男人依然待著,渾身酒氣,臭氣沖天地卧於顛三倒四的酒瓶子之間。童映心木訥著步入家門,立即傳來那男人懶洋洋的聲線。

  「這麼晚才回來,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童映心冷嘲熱諷地,「你從來沒等過任何人,因為你是自私鬼。」

  「丫頭,快給我煮點吃的,我還未吃晚飯……」那男人邊說,邊用手支撐身體,站起來。

  「我不煮。累了。」童映心簡潔地回答。

  她刻薄的話兒,換來那男人無禮的怒鳴。「你這是什麼態度!你以為自己是什麼身份,以為自己是公主呀!呸,聽住,要不是你媽把保險金留待你成年才發放,我才不和你這臭丫頭住在一起。」

  童映心回瞪那男人,「你終於說出口了嗎?你和我住在一起,裝作是我爸,不過是為了我成年之後,拿我的保險金去賭,對不對?我告訴你,你最好死心,媽媽的錢我一分也不會給你!」

  「好大的膽子,丫頭。」那男人神色自若地坐到沙發上,「我知,你反正想找個金龜婿,然後打算撇下我吧。不過我也告訴你,世界上沒男人喜歡沉重的女人。一天我在你身邊,你就沒可能結交到有錢男人。明白嗎?」

  童映心敢怒不敢言,隻是用圓睜的雙目,想好好看清面前此位出言侮蔑她的人,長的是怎樣一副臉孔。

  那男人直視童映心怒火燃燒的瞳仁,忽然慌張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你長得真像那婆娘……」

  童映心轉身,以她回家時的包袱重新步出家門,沒半點猶豫。她衝下樓梯,在寂靜的街道上大踏步,擦過臉上的寒風如刀片要割開她的胸口,要在她傷痕累累的心臟留下疤痕。她想不懂,她很想問媽媽,為何當初挑選了這樣的男人做她的爸爸?她很想見媽媽一面,然後親口問她,你有愛過那男人嗎?

 

 

    八

 

 

  視線隨動作搖晃,時而下垂,時而急升,亢奮得能從耳邊聽見砰砰心跳聲。那人的笑聲從身後時近時遠的傳來,感覺很溫暖,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在高空的一刻,迴視那人的臉。閉上眼睛,彷彿依然活在那些快樂的歲月裡,好像懸掛於空中靠自力飛翔一般,自由自在。

  然而,當童映心重新張開眼睛時,面前隻有一片死寂的公園。沒有人,沒有笑聲,坐著的鞦韆無力地虛晃著,看來它隻夠支撐幼時的她。童映心從背包裡找什麼的,拿出一本手帳,在裡面夾著一枚殘舊的照片,是媽媽和她在這公園玩耍時拍下的唯一一張合照。照片中的童映心開懷地笑著,已經很久,她沒像這樣打從心底地笑過。她撫著那兩塊令人懷念的臉孔,悲傷湧現,眼眶凝著熱淚。不花一瞬,淚缺堤似的一瀉而下,連成一串串的思念。那些日子,那些歡樂,那些親情已經不再。

  童映心一直很討厭那些哭哭啼啼,怨天怨地的人,因此她亦很討厭此刻涕泗縱橫的自己。因為哭泣的人都是軟弱的,而她在媽媽離世時曾於心中發過誓,從今日起,要變得更獨立,更堅強。

  今天她軟弱,是因為憶起母親的事,回憶是使人淚腺脆弱的藥物。她決定了,要扔棄過去思想幼稚的自己。

  童映心用手背拭淚,從鞦韆站起來,拿著照片走向花叢。在皎潔的月兒下,她用手使勁撥開那些堅固的泥土。花了不知多久,她的手破皮流血了,面前卻多了一個深深的黑洞。她把合照重新看一遍,然後放進泥洞裡,把照片和這段幸福的回憶埋葬在花卉之下。一切是為了令自己更堅強,為了讓自己遺忘那些美好的回憶,否則一直回憶從前隻會令她有所依賴。

  她已經決定了,背棄過往,一個人活下去。

 

 

    九

 

 

  「老師已經知道這一班裡有欺淩行為,誰能坦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一朝早會,班主任就裝出神色凝重的模樣,向全班同學說這番話。

  班上鴉雀無聲,理所當然的,即使每一個人也知道班上發生怎樣的事,隻要不幹涉到自己身上,任何人也不會作聲。何況,假若有人出面指控了,下次說不定那坦白了的人換作被欺負對象。因此,絕對沒人會表白的。

  班主任長歎短籲的,為惹上麻煩而心情差勁,班上發生欺淩事件,當然會歸疚到他的頭上。「你們一定知道些什麼吧?誰在林柏虹同學的桌上寫了那兩個字,你們答我。」

  李文英和謝玲玲視線相交之後,不約而同望向童映心,卻生怕被班主任察覺到她們神情迥異,於是立即恢復垂頭喪氣的樣子。童映心不以為然地托著腮,心想,班主任還真會說話。明明老師之間也會有欺淩的情況出現,現在竟反過來教訓人,真是表裡不一。

  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好像政府推出政策時考慮到的是集體自私一樣,排外保己,是人之常情。隻要有異類,就把他們當出現在科幻故事中的異形一樣,摌除異己。大家不是覺得沒問題嘛,怎地現在反過來教這個道理,叫我們接納異於自己的東西,真是開玩笑。

  班主任無能為力,隻好留下一句:「大家要相親相愛,互助互勉。假若有人知道些什麼,隨時都可以來找老師。」

  童映心瞅看左前方的林柏虹,她搭搭撒撒的,那片黑長髮垂下遮蔽著臉,實在令人猜不通她現在以如何的表情坐在那裡。

 

 

    十

 

 

  水柱注入膠桶中形成水流迴旋著,童映心凝望這龍捲風般的動態,湧現起強烈的厭惡感。抽水馬桶的沖廁聲響起,童映心毫不猶豫地從洗手盤拿起裝滿水的膠桶,來到傳出聲響的廁格前。當門從裡面打開時,童映心把水全潑到那人身上,使剛出來的林柏虹全身濕透。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童映心揪住她,拉往空空的女子更衣間裡,把她壓在牆上。

  「你告發了,是吧?」童映心用兇狠的眼神瞪她。

  被逼在牆上的林柏虹髮絲仍滴著水,眼裡卻依然沒半點恐懼之色。她在沉默中擡起頭,對逼迫眼前的童映心投以嘲笑的眼神,然後哈哈大笑。

  「你……你在笑什麼?」童映心被她的反應嚇唬了。

  「原來你隻會耍這種手段。」

  「什麼?」想不到林柏虹會用此種語氣和她說話,童映心七竅生煙。

  「你的朋友呢?都和你絕交了啊,真可憐。」

  童映心揪緊她的衣領,「別說廢話!我在問你是不是告訴了老師!」

  「我沒有。有些閒人告訴了他吧,或許是……你的兩位朋友。」

  林柏虹用聰慧絕頂的目光凝視童映心,令她驀地變得膽怯。

  「總之,我不知情。」說著林柏虹又笑了出來。

  童映心怒不可遏,向她怒吼著。「你為什麼在笑,瘋了,你怎麼不會哭,明明我一直在欺負你,你不怕嗎?」

  林柏虹用淩厲的眼睛窺視童映心的內在,「你現在做的不過是收音機在快將壞掉前發出的沙沙怪響,虛張聲勢罷了。你欺負我,是因為你軟弱像玻璃一樣一碰即碎,所以你才自衛吧。」

  童映心被她的話刺激,兩腿發軟,歇斯底裏地叫喊。「我不軟弱!我最討厭像你這種人,自以為是!不過是個又肥又胖,隻會聽大人說的書呆子而已!你才是脆弱的人!」

  林柏虹推開童映心無力的手,神秘地微笑著,對童映心快將崩解的內心世界做最後的打擊。

  「我聽大人的話,是為了終有一天能淩駕在你這種人之上。因為要令自己身心變得更強,所以我現在能夠努力下去。我才是真正的堅強,你,隻不過是逞強罷了。」

  童映心怔住了,她全身發冷,覺得林柏虹的說話剝奪了她的體溫。林柏虹別過臉去,彷彿已對倒坐在地的童映心失去興趣,默然甩著濕淋淋的頭,步出更衣室。遺下童映心獨自一人,像失去靈魂一樣,目光呆滯地待在黑暗之中。

 

 

    十一

 

 

  童映心把靈魂遺留在那幀照片裡,現在的她,隻不過是行屍走肉的軀殼而已。她用沉重的腳步歸家,當她把鑰匙插入鎖眼時,竟有剎那間想看見那男人就躺在房間內。然而,空虛無比的情感隨著開門一瞬的風吹拂到她的心扉裡,她無法再精神抖擻過來,她在玄關脫鞋子之後,爬進屋裡。她扔下書包,脫去外衣,嘗試躺在那男人平日卧著的位置上。大字型攤開雙手,望向天花闆,竟然感覺眼角淌下溫熱的液體,一直流向地面,濕潤她絲綢般的頭髮。

  此刻,童映心身心疲勞,隻想安躺在這片寧靜裡,感受從胸膛傳來的心悸。她摸著胸口,重新認知自己是活生生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天花闆的電燈經淚水過濾散發著日出時份般的華光。

  她含淚閉目,彷彿發了南柯一夢,她無法想像明天的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可是,她隻知道自己有一股膨脹的慾望,充斥著全身每一分每一毫。——「我想變得更強,更強……」

 

 

                          (完)

納森甘培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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